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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覆審(捉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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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覆審(捉蟲)

正堂內, 程端居中,三省丞相與刑部尚書外加京兆尹分坐於側聽審。

今日雖是大理寺辦案,但是這案子的影響已經遠遠不在大理寺所控的範圍內了, 否則三位丞相也不會辛苦跑這一趟。

大理寺覆審, 按律例覆問其款狀,所有人證物證一一帶去堂前審問一遍,以免其中有什麽冤屈。

這對大理寺來說, 只是一個常備流程, 但是對於秋芳跟她大女兒來說,無疑又是一場精神上的折磨,且還是漫長的折磨。秋芳精神比之上回被抓去京兆府時還要略差一些, 整個人瘦了足足十斤不止,瘦骨嶙峋,唇無血色, 但是人好歹還活著。許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兒, 又許是她想要讓張婆子家跟王家身敗名裂, 故而並未真正將自己餓死在牢中,只吊著一口氣,準備迎接最後的判決。

張婆子一家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, 上了公堂之後全程都在指責兒媳惡毒。她那囂張的樣子都能把圍觀百姓給氣死。

明明他們才是罪魁禍首, 若是沒有這樁婚事, 若是他們肯稍微幫襯一把, 這母女二人也不會落得如今這個地步。

但是此案人證物證俱在,且秋芳早已經招供了自己的所作所為,是以刑部尚書等便覺得沒什麽好審的了, 決定維持原判。

程端叫停。

四位大人不解地看過去。

程端其實也有些為難情,但是這些年輕人執意如此, 還有一個是他帶出來的小徒弟,程端又不能狠不下心將他們罵回去,只能給他們一個機會:“此案雖然人證物證俱在,但是牽扯甚廣,有近千人替秋芳求情,更有人願意充做訟師,替秋芳打官司。”

還有這麽閑的?

韓相公有些好奇:“敢問是何人?”

話音剛落,人群中走出兩個年輕人。眾人一看竟還是熟人,一個最近在工部混得風生水起,一個被護犢子的程端時常帶在身邊寸步不離。

傅朝瑜與周文津今日並沒有穿官服,而是著一身常服,不以官身替秋芳辯駁,只是以一介尋常百姓的身份。

韓相公來了興趣:“你們想要替她說情?”

傅朝瑜道:“並非是我等替她求情,而是上千百姓替她求情,我們二人只是將百姓未盡之言轉述一遍罷了。”

二人說好,傅朝瑜率先開口挑動民意,比起周文津對律法的精通,傅朝瑜則更擅長攪動人心。

他負手而立,請了姐姐淑蘭上場,一問一答之間,將秋芳母子二人的境遇再次展現在圍觀百姓跟前。

秋芳無疑是疼愛女兒的,從前婆家逼她改嫁想要拿一筆彩禮,秋芳憤然拒絕。之後獨自養育兒女時,也曾遇上主動求娶的,可是考慮女兒年幼,又擔心繼父對她不利,便徹底絕了改嫁的念頭。這麽多年來,秋芳靠著自己養活了一雙女兒,不僅給長女備好了嫁妝,更對小女兒關懷備至。

傅朝瑜又請來了鄰居,像眾人訴說她們母女二人的點滴小事。那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,毫無疑問秋芳是愛女兒的,還將女兒疼到了骨子裏,她從來不會把女兒當作一個癡兒,而是小心翼翼地維護女兒的尊嚴,盡全力讓她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養到成年。蕓兒小時候有人罵她是傻子,秋芳都能為了女兒追他追了三裏地。可是命運總會對窮人施以暴行,秋芳重病,小女兒也被惡人算計,婆家跟叔叔聯手逼得一個雙九年華的姑娘嫁給一個年逾四十,連吃飯都會口水橫流卻還色.欲熏心的惡心家夥,當真是面目可憎!

秋芳本來無悲無喜地跪在那兒,聽了傅朝瑜對張婆子的詰問,再忍不住放聲痛哭。但凡想到蕓兒會嫁到王家被人糟踐,她便痛不欲生,她好生生一個女兒,如何肯讓她受這份罪?

張婆子被傅朝瑜一通指責,差點沒有指著她的鼻子罵。關鍵是傅朝瑜的話說得繞口,張婆子想要反駁卻找不到可以反駁的點,最後只能咋咋呼呼的胡攪蠻纏。

張婆子一家的惡性已暴露無遺。本來覺得張婆子逼嫁沒有太大問題的百姓,也不由得將矛頭指向了張婆子一家。

“那蕓兒確實漂亮,這樣的姑娘嫁過去實在是叫人不忍心。”

“還是親祖母呢,竟如此狠毒。”

“她要是不惡毒,也不會十幾年不伸一次手了。”

張婆子被集火,羞惱異常,大聲駁斥道:“胡說什麽,我這是給我孫女找個安身之所,除了王家誰還能養得起她?”

傅朝瑜冷笑:“你兒媳婦難道養不起?她靠著自己不僅養活了長女淑蘭,還養活了小女兒。養活一個人並非難事,也不需要你口中富貴逼人的王家來搭救。說到底,不過是王家圖色,你又圖王家那點彩禮錢還賭債罷了,那點齷齪心思何必說得這麽冠冕堂皇?她們母女二人如今天人永隔,全賴你跟王家將人逼上絕境!”

張婆子惱怒:“這事兒跟你沒關系!”

眼瞅著張婆子已經千夫所指了,再說下去更會惹得民心煽動,刑部尚書忽然叫停。

他並不想改變判決,當然也深知跟傅朝瑜吵架只會被他帶到陰溝裏,這家夥跟孫明達一樣擅長詭辯,遂轉向周文津:“《律法》有雲:諸以毒藥藥人及賣者,絞;即買賣而未用者,流二千裏。這一條,想必你也學過吧?如今官府網開一面,然律法就是如此規定,難道你們覺得律法有錯?”

周文津垂首沈思片刻,點了點頭,道:“律法自然不會有錯,只是周朝《呂刑》有言:‘刑罰世輕世重。’對於刑罰的的適用應當辯證來看,不同時期、不同背景,依照形勢需要,其刑罰輕重程度應當也各不相同。秦朝一味以嚴刑峻法統治百姓,反而危及自身,以至民憤滔天。漢朝汲取秦二世而亡的教訓,所以才有董仲舒‘王者之道,任德不任刑’之說。歷朝歷代的史料皆可證,唯有德主刑輔,寬猛相濟,才能使上不違於法意,下不拂人情,則通行而無弊矣。”

陳淮書幾個悄悄隱在百姓中間,聽到周文津這振聾發聵之言激動得想要鼓掌。這句話就很好地化解了刑部尚書的質問——律法沒錯,但律法是死的,反而用律法的人是活的,怎麽援引律法以至政通人和,才是執法者應當考慮的事。

杜寧停得一頭霧水,但是莫名其妙感覺很厲害的樣子,回頭看了一眼程闌,發現對方微微頷首,頗為滿意。

他也跟著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。

不滿意的是刑部尚書趙盛,本朝以嚴刑治罪犯,如今這兩個黃口小兒之言,簡直是對律法的挑釁。他示意程端管管,然而程端覺得徒弟正出風頭呢,不想打擾,裝作沒看見。

趙盛憋著氣,決定親自上場與這兩人辯上一辯了:“那不過是前朝律法,你們想用前朝之法妄議本朝之事?”

傅朝瑜提醒:“本朝亦有寬猛相濟之法,太.祖皇帝便曾說過:‘治國有二機,刑德是也。’”

“幾時說過?”

周文津鎮定道:“在開元三年夏三月頒布的政書之中,大人若是不信,可以親自查看。”

三位丞相面面相覷,原來這兩個小子今日是有備而來,這麽早的政令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翻到的?

底下的陳淮書松了一口氣,自然是他們昨晚徹夜未眠翻到的。有了太.祖皇帝的話,這所謂的“寬猛相濟”便師出有名了,不再只是前朝之言,也是本朝先帝所倡導的為政之道。

只是這些顯然不足以說服趙盛:“堂下之人縱然有苦衷,但是毒殺幼女已是事實,若是一味寬宥,難保日後有心作惡之人不會有樣學樣。”

這便輪到周文津了,他話不多,但是涉及律學總能說得頭頭是道:“寬猛相濟其本質便是區別對待,依據罪犯犯罪緣由、平日表現、事後態度、社會影響等諸多方面進行總體權衡,進而選擇從嚴或者從寬處理。究竟是從嚴還是從寬,這是諸位大人的選擇,若是十惡不赦之人自然該從嚴從重,但是秋芳毒殺幼女的前因後果、她平日裏的表現、案發之後的態度卻都是眾所皆知的,還望大人重新考量後,慎重決斷。”

趙盛還有話要說,可是已經開口的周文津並不打算讓他打x斷自己的話,接著道:“另外,本案中的責任人並不只有秋芳。”

趙盛嗤笑:“你想將她婆婆一家也牽扯上?”

“遠不止於此。”傅朝瑜看向京兆尹,接著道,“秋芳走途無路選擇毒殺女兒,再用砒.霜自盡,乃是因為京兆府所管的福田院失職,未曾盡到該盡的救濟責任。”

正在觀摩這倆人鬥刑部尚書的京兆尹頭皮一麻,等等,怎麽扯到他頭上了?

傅朝瑜他們這些日子走訪京城福田院的證據:“近日我等調研了京畿一帶所有的福田院,裏面的條件可謂惡劣,被救濟者無論男女老少,大多衣不蔽體,形容消瘦,備受摧殘。福田院內提供的飯是餿飯,六七個小孩兒同擠一榻。院中常有患病的老者被小吏用鐵鏈栓住,每日毆打不止,過得猶如牲畜一般,這哪裏是福田院?分明是人間煉獄,不知諸位大人可曾去福田院看過,又是否知道裏頭境況?”

堂下的百姓倒抽了一口涼氣,雖然他們明白福田院的環境肯定不會好,但是差到這個份兒上,還是叫人揪心。

被明晃晃質問的京兆尹更是坐立難安。他上任才多久,前一任京兆尹留下的爛攤子都還沒有解決完呢,哪裏有心思管這些事兒?京兆尹無言以對,半晌才磕磕絆絆道:“是嗎,大抵下面的小吏對院裏救濟的人有點不盡心了。”

“何止是福田院裏的人不盡心,他們對外頭的人也從未盡心過。太.祖皇帝創辦福田院的初衷便是‘以廩老疾孤窮丐。’敢問大人,死者蕓兒患的癡癥,是否在老疾孤窮之類?”

京兆尹:“……!”

京兆尹進退維谷,京兆府若被牽連進去,這事兒可就大了。京兆尹敢回嗎?他不敢。

趙盛見京兆尹已經被逼入絕境了,連忙開脫:“死者有母親,她母親能夠養活死者。”

傅朝瑜厲聲:“趙尚書不要顧左右而言他,如今我只問一句,死者蕓兒所患病癥,在不在老疾孤窮之中,屬不屬於福田院救濟範圍之內?福田院有無盡到救濟之責?”

堂上鴉雀無聲。

程闌巡視一圈,嘴角牽起淺淺的笑意,後生可畏。

京兆尹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,他知道自然是在的,但是也知道這件事一旦應下來了,秋芳母女的慘案便需要福田院一並承擔,這就等於將責任分攤到朝廷身上了。而京兆府跟福田院辦事不力,更會引發眾怒,不能應,絕不能應。

百姓們似乎意識到了什麽,就連秋芳母女也聽明白了,這兩個少年原來是這個意思!

沒有人能回答傅朝瑜,三位丞相深知後果,刑部尚書無權回應,京兆尹則左右為難。

傅朝瑜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回話,有些嘲諷地笑了一聲,道:“秋芳犯下如今的罪孽實屬無奈,若但凡有一人伸以援手,不拘是她夫家還是福田院,她們母女二人都不會過的如此悲慘。可現實是,沒無一人管她們一家人死活。夫家為了彩禮錢,不惜逼婚,讓十八歲的孫女委身給四十餘歲、好色貌醜之輩,夥同王家人毆打、幽禁秋芳母女二人,並施以私刑。福田院坐視不管,未曾盡救濟之責;京兆府巡視不力,未曾及時察覺母女二人被幽禁、被逼婚的困境,以至於死者蕓兒主動求死,母親秋芳含淚毒殺女兒,才造成這等人倫慘劇。”

傅朝瑜意味深長地道:“是以本案的後果,不應該只由秋芳承擔,還望幾位大人,三思。”

一句重話,叩在所有人心間。

趙盛坐在上首,目睹底下百姓面的怒火,便知道今日這個判決大抵要改了。

張婆子見眾人沈默,頓覺不妙,剛要開口便被後面的衙役打了一板子,被打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:“大理寺審案,豈容你放肆?”

張婆子嚇得立馬趴了下來,再不敢叫囂一句。只是她不明白,方才她罵了這麽多都沒人管她,為何如今她還沒開口,便被人打了?

三位丞相外加刑部尚書趙盛、程端一合計,改流放為徒兩年,為了堵住傅朝瑜這張能說會道的嘴,甚至允秋芳每年至伏臘之時歸家。

淑蘭當即請求緩兩月入牢,因有好心人籌錢可以給她母親治病。

為安撫民心,程端也允了。

傅朝瑜等人終於松了氣,無論如何,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了,他們不能奢望一點處罰也沒有,畢竟,不論死者是否一心求死,秋芳終究是殺了人,況且她也沒辦法證明是女兒求死的。能將刑法減到兩年,已經是諸位大人網開一面了。

傅朝瑜與周文津回過頭,沖著程闌笑了笑,贏得了一場案件的兩個少年一個比一個意氣風發,仿佛打贏了一場勝仗。

程闌還是神色淡淡的,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來,她那眼角裏都透著輕松愜意。

淑蘭激動拉起母親,前去拜謝傅朝瑜二人。傅朝瑜哪裏肯受這個禮,連忙將母女二人扶了起來,這案子的受害者自始至終都只有她們母女幾個。

周文津望著絕處逢生的母女二人,感覺自己終於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,原來開口發聲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難,他亦可以靠自己所學盡力化解冤案,可他瞧著瘦弱的秋芳還是覺得唏噓:“死者既去,生者能做的無非是替她將日子過下去,日後出了獄,一切都會好的。”

“是……”秋芳又悔又愧。若是她們絕望的時候,也有這樣的好心人替他們說話,蕓兒是不是也不用死了?

秋芳要罰,張婆子跟王家大理寺也不準備放過,張婆子及其小兒子被打三十大板,罰三千貫,正好將其所收彩禮全部上繳,至於王家是否會找他們要,那便是他們私下解決的事了。王老爺子也被罰了錢,王家參與此事者盡受二十大棍,當日執行。

養尊處優的王老爺還是頭一次被人這般戲弄,眾目睽睽之下被打完了板子,等被人攙起來時,看著張婆子一家的眼神幾乎要吃人。不過王老爺不敢,周圍人如今都在等著抓他的錯處,他若是敢說一個字,多半會跟張婆子母子一樣險些被砸死。

傅朝瑜目睹兩家人被打,這兩家人如今還有勁兒,很好,他們大概還不知道,那群貴女們已經磨刀霍霍準備報覆了。自從傅朝瑜的文章登上了《國子監文刊》後,此案的聽眾便越來越廣,他聽崔狄提過,連崔妙儀也聽說了,如今正拉著寧安郡主準備憋個大招。

以暴制暴雖然不可取,但卻最有效。王家仗勢欺人,但是這群貴女們的勢力顯然更大,摁死他跟摁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。

張家與王家的報應還在後頭,但如今案子了結,不少人卻先一步結伴跑去了福田院,準備看看這裏是不是真跟今兒說的一樣。

京兆尹一見他們跑的方向,拍了一下大腿:“不好!”

他準備讓人去攔,然而已經攔不住了。

工部,正在處理公務的鄭侍郎忽然被人打斷思路。

來人是方徊,跑進來時氣喘籲籲,鼻吸都快要噴到臉上了。

真是一點兒都不講究,鄭侍郎慢條斯理地往後撤了一步,不鹹不淡地問:“什麽事這麽大驚小怪?”

方徊狠狠吸了三口氣,喘了許久,終於能攥著拳頭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:“大人,傅懷瑾他們好像得罪人了!”

鄭侍郎掂量了一下自己在朝中的身份,還能端得住,閑閑地問了一句:“這又得罪誰了?”

“京兆尹跟刑部尚書。”

鄭侍郎筆頭一頓,震驚地望著方徊。

方徊猶豫了一下,不知該說不該說:“好像,還得罪了三省丞相。”

須臾,一聲咆哮從工部衙署中傳出,驚起了滿樹鳥雀,其淒厲程度讓人膽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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